·未名周记(1849)·
本文要义:“中国模式”已经证明了它的成功之处,那么,它的有效周期还会有多长,是否还需要改革、改进,或者说,它应该继续坚持特立独行以区别于那种所谓的“完全市场经济”,还是应该逐渐向后者接近呢?
前几日,在FT中文网上读到劳伦斯•萨默斯的一篇文章,题目叫《美中大较量:美国应见好就收》,勾起了在笔者脑中盘桓已久的一个问题,故而写下这篇博文。
萨默斯是美国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除了他的学问,他的著名更多地来自于曾经戴在他头上的几顶显赫的官帽:一顶是克林顿时期的美国财政部长,一顶是奥巴马时期的白宫国家经济委员会主席,还有一顶是哈佛大学校长。萨默斯“退下来”以后当然还会继续他的经济学言说,以笔者相当有限的阅读所留下的未必准确的印象,他在中美关系上的立场不算“右倾”,甚至可以说稍稍“偏左”——也就是说有一点点“亲中”。当然,也仅仅是有一点点而已。
比如,他在上述这篇文章中就直言:“美国可以逞一时威风,但在一个全球化的经济中,它无法阻止中国崛起。应趁中国还愿意议和时见好就收。”
此文的背景,是中美两国元首刚刚在于阿根廷举办的G20峰会期间,携同各自的经贸团队进行了一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晚餐式会晤。这场会晤举世瞩目,盖因关系到两国未来的政经走向乃至全球的格局变化,其结果也众所周知——用笔者的话来说,就是双方共同给已经打了半年多的中美贸易战揿下了“暂停键”,并确定了未来九十天的谈判期限,展现了在协商成功后将“暂停键”进一步化为“休止符”的正面预期。
引起笔者兴趣的主要还不是萨默斯在文中向美国政府提出的“见好就收”的建言,而是他为这一建言所展示的论据。
他说:“在制定对华经济战略上,美国面临的核心问题是以下令人尴尬的事实:假设中国过去一直完全遵守所有贸易和投资规则,并且向世界开放的程度为同等收入水平的国家中最高,那样的话,中国可能因为更快改革而增长得更快,也可能因为补贴减少或外国竞争加剧而增长得更慢,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其增长率增减很可能还不到1个百分点。”
萨默斯在这段话中提出了一个有趣的假设:如果中国一直以来都按美国或西方的标准实行“完全市场经济”,那将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他认为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中国的经济“因为更快改革而增长得更快”,另一种是“也可能因为补贴减少或外国竞争加剧而增长得更慢”。但他的估算结果有点令人费解,容笔者后面再议。先谈他给出的那个假设,因为这事关对“中国模式”的评估,即:这种模式让过去若干年吾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变慢了还是相反?
统计显示,实行改革开放后的四十年里,吾国经济的平均增长率接近双位数——9.7%。作为一个拥有十几亿人口的“特大型国家”,在如此之长的时间里取得如此之高的平均增长率,在人类经济史上前所未有,的确堪称是一个“奇迹”。尽管在笔者看来,评估吾国这四十年的发展成就不能“一刀切”,应该分成几个阶段,而“中国模式”这一称谓的产生,主要指的是最近的十年。不过如何分阶段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
重点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一直不承认吾国是“完全市场经济”国家,直到吾国加入WTO十五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为此他们不惜推翻当初的入世协议里关于十五年后吾国将自动被视为市场经济国家的承诺)。以他们的所谓标准,吾国还有许多领域需要进一步“市场化”。这也是特朗普对吾国挑起当前这场史上最大贸易战的最主要的“学理依据”——在特朗普看来,不仅美国在与中国的经贸交往中吃了大亏(直接证据是每年对华贸易有几千亿美元的逆差),还因为用吾国的一句老话来说,所谓“非吾族类,其心必异”,他公开宣布将吾国作为美国的主要战略竞争对手,并称吾国是个“修正主义国家”(此称谓让笔者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因为四十年前这是吾国用来批判苏联为首的一干前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专用名词),所以他要用加征关税的手段减少逆差,并逼迫吾国进行“结构性改革”,包括取消对国企的补贴、停止窃取知识产权、对外资全面开放市场等等。
仔细揣摩特朗普的“吃亏”论,不难发现他实际上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模式在与“中国模式”的竞争中已经处于下风,若双方各自按现有的模式继续竞争下去,美国有可能将失去它延续百年的“超级大国”地位而被吾国取而代之。
当然笔者相信特朗普不会公开承认这一点,但依据逻辑推理就能得出上述结论。不然,他又为何要挑起这场贸易战呢?如果他认为“美国模式”优于“中国模式”,何不照原样继续“竞赛”下去呢?
而对比两国过去四十年的经济增长速度,也的确如此:美国这四十年的经济增速,还不及吾国的一半!吾国经济这种惊人的增长速度,使得早在2010年,吾国的经济总量就超过了日本而跃居世界第二;分析家们普遍认为,用不了多久,吾国还将取代美国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体。
萨默斯显然亦持这种看法。他在文中说:“只要美国接受中国有权繁荣和增长,中国似乎愿意在特定贸易问题上向美国妥协,因为中国知道,仅凭数量优势,它就很快能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了。”还说:“在一个全球化的经济中,它(美国)无法阻止中国崛起。”所以,他才建议:“美国应该趁自己还可以这样做的时候接受这笔交易”,否则“有可能助长中国政府内部反美强硬派的声势”。
也就是说,萨默斯之所以建议美国“见好就收”,其根据在于他认为无论美国怎样遏制,都已经无法阻挡中国的崛起了,不如趁中国现在还愿意跟你谈判捞一点实惠算了。
关于“中国模式”的优越性,吾国官方的说法是它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但这种归纳似嫌过于简单,因为早在四十年前的计划经济时期,吾国的体制就能够“集中力量办大事”,为何那时吾国的经济却大大落后于西方国家包括美国,以至于后来不得不通过改革开放转轨市场经济呢?
但是,若将后来吾国的经济腾飞完全归功于从计划经济转向了市场经济,这种解释或同样过于简单,因为吾国现行的经济模式,明显不同于西方和美国的经济模式,吾国自称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或者用笔者的话来说,是“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否则的话,如果吾国跟美国是同一种市场经济模式,特朗普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吾国进行所谓的“结构性改革”呢?
关于吾国的市场经济与其它类型的市场经济之间的异同,笔者曾在《何为“高标准的市场经济”——关于“中国模式”的思考之十三》一文里有所论及,此处不再赘言。总之,两种模式既有共通之处,但也有很大的差异,后者主要体现在政府在经济活动中的定位和作用有明显的不同。
不管怎样,事实已雄辩地证明:过去这些年在与西方那种传统的市场经济模式的竞争中,“中国模式”至少在经济增长速度上要显著地快过前者——用萨默斯的话来就是“中国模式”具有“数量优势”。
据记载,当年毛泽东夺取全国政权后首次访问莫斯科时,斯大林对他说过一句话:胜利者是不受审判的。换成吾国的一句老话,就是“以成败论英雄”。从生活经验中我们也可以观察到,竞技体育的比赛中的领先一方往往无需对战术做出改变,保持原样就好;应该做出改变的是落后一方,这是体育竞赛的通例,经济模式的竞赛同样也应如此。
故此,如果确认“中国模式”是领先的一方,特朗普凭什么逼迫我方要做出“改变”呢?尽管吾国在许多方面还不如美国,但就经济增长速度而言显然已超过美国,因此至少就这一点来说,现在已经不是早年间吾国要向美国学习的时候,而是倒过来美国应该向中国学习。明知“吃了亏”竞争不过人家,自己不思进取却要求对方做出改变,这正是美国的“霸道”之处。
想来特朗普未必不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多次表示,如果不能就中美贸易摩擦达成协议,美国就不跟中国做生意了。事实上这句话同样隐含了“认输”的意思。另一层意思似乎是:如果咱家不跟你玩,你就无法再占到便宜了。
这可能是他的心里话。因为他如此不管不顾地全面提高中国输美产品的关税,摆出的样子似乎就是要“御敌于国门之外”,就是做好了要与中国在经贸关系上“脱钩”的准备。——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当然,也可能这是他的一种“咋呼”:此公早先作为商人时在商业往来中曾多次使用这种所谓的“谈判艺术”,他甚至还自吹自擂地专门出过书。
应该说,在这方面吾国政府要比他厚道得多,我们的领导曾多次打过比喻,经贸关系乃中美关系的“压舱石”。这个比喻很实在也很生动:意指如果拿掉了这块“压舱石”、中美经贸真的“脱钩”,那么中美关系这艘大船就失去了它的稳定性,包括在政治、军事等方面也会随之而产生动荡,比如台海问题、南海问题、吾国“一带一路”战略的推进等等。果如此,“新冷战”恐怕就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
这显然是吾国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前景。毕竟回过头来自我检视,吾国还仍然是个发展中国家,人均GDP还不到9千美元,只及美国的六分之一左右。用萨默斯的那句话来说:吾国有“数量优势”。而若论“质量”则另说。吾国高层也提出,中国经济今后应该更注重高质量的发展。
那么,萨默斯为何又称:无论中国是否会按美国的意愿进行“结构性改革”,对中国经济增长率的影响“很可能还不到1个百分点”呢?巧的是,他的这个估算与吾国央行前行长周小川所做的估算非常接近。事实上,在中美贸易战爆发之后,无论是吾国国内还是国际上的研究机构,虽然对明年吾国的经济增速预期都有所下调,但从笔者所见来看,几乎都没有低于6%。
这也正是笔者感到困惑的:既然负面影响充其量不过如此,无论是美国还是吾国,又何必为两国的贸易问题争得不亦乐乎呢?用一句吾国的民间俗语来说:双方还不如“洗洗睡”得了。
而更深一层的困惑是:我们的“中国模式”已经证明了它的成功之处,那么,它的有效周期还会有多长,是否还需要改革、改进,或者说,它应该继续坚持特立独行以区别于那种所谓的“完全市场经济”,还是应该逐渐向后者接近呢?
在此做一下预告:最近笔者看到吾国复旦大学的两位经济学家张军和王永钦所写的一篇文章,题为《从中国“做对了什么”到“还需要做什么”》,文中所谈似乎就是针对笔者的上述困惑。笔者准备下次找时间再说说对此文的读后感,因为不想把这篇博文写得太长。
2018年12月10日于竹径茶语
简介:未名者,江南布衣。生于20世纪50年代,下过乡,上过学,教过书,做过公务员,写过小说。中年后下海创办并主编某内部刊物凡二十多年,撰有经济政治社会法律等分析评论文字千万余言。现已退休,居于山间一寓,远离城市喧嚣。2017年开始撰写博客(每周一文),2018年7月开始兼写微博,以发挥余热,防止痴呆。有道是:只事耕耘,不问收获;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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