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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周记(1942)·

本文要义:毫无疑问,城市建设必须要统一布局、统一规划,各行其是不行的。但这种布局和规划要着眼于“宏观”而不是细化到每一处,应该为城市的“自由发挥”留有余地。必须认识到,权力部门的独断专行有时可能是正确的,有时却难免犯错误。而不像其它领域的有些错误容易纠正,城市建设有其特殊性,一旦做错只能“将错就错”。

 

有一首流行歌曲的一句歌词唱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笔者套用此意作为本文题目,不过说的不是爱情,而是城市建设。

前不久笔者在“世界科技创新论坛”上看到一位网名为“假张”的海外华人作者撰写的一篇博文,推介美国今年新出的一部纪录片《公民简氏》,片中还提到了吾国,指吾国的城市建设“正以摩西意想不到的规模,大量复制美国在上世纪犯下的错误”。

“摩西”是谁?据文章介绍,这个叫罗伯特·摩西的人,曾经在上世纪中叶担任大纽约地区的公园局长、建设局长,以及跨区桥梁与隧道特区首长,代表了当时野心勃勃又大权在握的城市管理和规划者,他们试图在纽约大举拆建,铲除城市中的旧房,建起一个个规模宏大的住宅小区、一条条宽阔的高速路……“是的,就类似今天北京的二环三环四环五环,上海的内环外环,以及遍布其他中国大中城市的那种规模宏大、动辄八车道十车道的大马路。”(“假张”语)

但是,摩西们的这种野心和计划遭到了另一些人的阻击,双方为此进行了一场长达几十年的“战争”——《公民简氏》这部纪录片描述的就是这场“战争”,片名的副题叫“城市保卫战”。

摩西最著名的反对者之一叫简·雅各布斯 ,也就是这部纪录片的主人公。据介绍,雅各布斯并不是城市规划方面的专家,她只是一个热衷于观察、分析和研究城市的记者和撰稿人。然而她却代表了当时很多普普通通的纽约市民,他们担忧这样的宏大规划会损伤城市原有的机理,夺去纽约人引以为傲的城市活力,让纽约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钢筋水泥森林。反对者中占多数的是妇女群体,她们希望为自己的孩子争取一个能自由快乐嬉戏的环境。

这位网友说,“交战”双方的目标都是为了纽约的发展,只是在如何实现这一点上,他们的理念存在着根本的差异。譬如:城市到底是谁的?在规划的时候,是把行人和市民放在首位,还是把汽车和建筑放在首位?等等。

这场“战争”的结果是:摩西们野心勃勃的建设计划最终被放弃,格林尼治村、SoHo区、华盛顿广场等大部分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间,最后都保留了下来,延续了社区的文化,从而使得纽约——这座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成为“一个极度适合路人步行的城市”,“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能切身感到舒适和幸福”。网文作者描述说:“在纽约,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步行”,“纽约的街道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你无论走多久,都不会感到厌倦,也不会感到累。”为此他感谢几十年前那群为保卫他们的城市挺身而出的普通市民,感谢“公民简氏”。

笔者没有去过纽约,当然感受不到作者所说的这种“舒适和幸福”,也没有看过《公民简氏》这部纪录片,但毕竟在吾国的城市生活了几十年,亲眼目睹了城市的巨大变化,对于吾国的城建也有着一个普通市民的感受。

与笔者之前的博文一样,以下所言也只是一些随性的“漫谈”,而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论文”。同时还需申明,对于罗伯特·摩西,有人视之为“魔鬼”,也有人称他为大纽约的建设做出了杰出的贡献,笔者并非城建专家,没有资格对他的功过给出整体评价,只是拿他作个“引子”。

在笔者看来,吾国这些年的城市建设也可用四个字来概括:大拆大建。从正面说,彻底改变了吾国城市过去简陋、破旧的面貌。如今吾国的城市,其“豪华”程度完全可以媲美甚至超过了欧美那些发达国家的城市面貌,跟高铁、高速公路一起,成为吾国崛起最直观的景象。在这方面,无论怎样赞誉亦不为过。

然而,正如《公民简氏》的片中所说,吾国的城建在某种程度上也正在“复制摩西的错误”,即过于追求物理的壮观而忽视人的需求,或者用吾国的一句成语来说,就是“贪大求洋”。

笔者不想也没有能力从人文的角度阐述这种“大拆大建”对传统建筑和城市生态所造成的破坏和损毁,这方面有很多专家的论述和批判。本文只是想零碎地谈谈个人的一些生活体验。

诸位,你们不觉得吾国的城市马路修得太宽了吗?这些动辄五六十米乃至近百米的大马路上车流如织,看上去的确非常气派;然而对居民来说,却带来生活上的不便,从商业角度来看,也不利于民众日常的消费(人们往往需要绕道几十分钟才能在大马路的对面找到一家小吃店或便利店)。

诚然,一个城市的主干道可以修得宽一些,但大部分的道路还是应该更“人性化”。可是在吾国,即使是一个人口不过几万、十几万的县级小城市,马路也修得其宽无比,笔者开车路经的时候,作为一个驾驶者虽然觉得颇为爽快,但也下意识地会心疼土地的浪费:我们的政府一直强调吾国的一大特点是“人多地少”,强调土地资源的极其宝贵,并宣称要实行世界上最严格的土地管理制度,何以在城市土地的利用上却如此“大手大脚”呢?

最近一些年来,吾国几乎所有的大小城市都分为“老区”和“新区”,其本意也许是为了保护老城区的传统建筑和面貌,然而也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由于“老区改造”的拆迁成本太高,而城郊的征地成本要便宜得多,故此干脆在那里“另起炉灶”。由此形成新老城区的强烈对比,更重要的是造成这样一种后果:整个城市的密度太低,新区的建设十分现代化但居住的人口却明显地少于陈旧的老区。

为什么会这样呢?显然是因为老区的居住成本要低于新区,其生活的便利性却高于新区(这里且不说房价的高低)。笔者路经那些城市新区时,往往惊叹于高楼的林立和马路的宽阔,同时也明显地观察到“人气”的不足,有些中小城市的新建楼盘看上去似乎是“空”的,让人想起早先关于“上班在新区,睡觉在老区”以及关于“鬼城”之类的说法来。

这样的城市规划和建设不仅是对土地资源的挥霍,而且还大量增加了人们的交通成本和时间成本。这种城市建设模式,真的是一种更好的选择吗?

吾国的城市建设不仅喜好“高大上”,还追求整齐、美观。几年前笔者曾经读过城建专家李铁先生的一篇文章,他将这种喜好称之为“城市洁癖”,即“把城市的视觉功能过度放大,不容忍任何有碍于视觉的‘污点’出现”。有些地方的政府甚至仅仅为了让城市天际线好看一些而大举拆旧,以免它们“有碍观瞻”。

笔者为此经常想到一个比方:一座城市好比是一个大森林——你能想象森林里全部都是高耸如云的参天大树,而没有杂乱茂密的灌木、草丛吗?你能想象这个森林里只有老虎、狮子这些“大王”,而没有野兔、松鼠等等小动物的存在吗?

森林是如此,城市也是如此。 最近几年都在提倡“生态城市”的概念。何谓“生态”?生态就是物种丰富、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看上去有些“乱纷纷”但生机盎然。正像简·雅各布斯所说的:“城市就像大自然的生态系统一样,是由许多细微且复杂的关系所组成,尽管常常有着混乱的表象。”如果全都是“参天大树,全都是“老虎狮子”,哪有什么“生态”可言?

说穿了,我们的城市建设之所以会“复制摩西的错误”,原因只有一个:权力太强大了,太不受约束了,以至于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喜好和想象来建设城市。而摩西的计划之所以当年遭到失败,原因正好相反。

在写作这篇“漫谈”时,笔者正好看到一位经济学家刚刚发表的一篇文章,针对当前吾国城建“拆违”运动中的“一刀切”现象提出批评,笔者读后深受启发。文章较长,笔者取其中的几个关键点转述如下。

首先是关于宪法规定的公民财产权利与地方政府法规和行政文件的关系。简言之,宪法至上。无论是为求快速发展和整齐美观的“大拆大建”,还是意在规整的“拆违”,都必须要尊重宪法赋予的公民财产权。即使有些“违建”的确需要拆除,也应该经过相应的法律程序,而不是由行政部门一声令下、一纸文件,说拆就拆。

其次,现在城市里包括城郊地区大量存在的“违建”,其中有一部分是当初民众响应政府的号召投资建成的,如今朝令夕改,政策变了,权力部门就“翻脸不认账”,将它们统统定性为“违章建筑”必欲拆除而后快,被拆者却诉告无门。这不仅造成公民财产的巨大损失,对公权力的公信力也是极大的伤害。

笔者要补充一点的是:存在如此海量的“违建”,本身就说明当初管理的疏漏,即使要“拆违”,也应该首先对管理者追责,否则岂不是有违“公道”?

给笔者印象最深的是该文对“一刀切”现象的深刻剖析。文章说,仔细品味就会发现,“一刀切”是一个多么贴切的隐喻。“刀”者,无比锋利,充分表明了权力的不可阻挡;而被“切”者,只能是“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然而,这恐怕不是一个法治社会的写照。——出于某种顾忌,笔者在转述时已经将该文中的“锋芒”尽量予以“钝化”。

顺便说一下,高层最近也批评了城建“拆违”中的“一刀切”现象。而另一位经济学家——中央党校的周天勇教授近期更是针对“一刀切”式的做法,以“立停‘一刀切’拆违,齐心共克时艰”为专栏题目连发三文。这些文章在新浪财经的“意见领袖”栏目中均可检阅。

毫无疑问,城市建设必须要统一布局、统一规划,各行其是是不行的。但这种布局和规划要着眼于“宏观”而不是细化到每一处,应该为城市的“自由发挥”留有余地。必须认识到,权力部门的独断专行有时可能是正确的,有时却难免犯错误。而不像其它领域的有些错误容易纠正,城市建设有其特殊性,一旦做错只能“将错就错”。

为什么?道理很简单:盖因城市的建筑、马路、广场都是由钢筋水泥铸成的,如若犯错,你几乎没有可能“推倒重来”,否则将付出更大的代价。

不过笔者这句话也许有些说“大”了,事实上不少城市的部分建设正在“推倒重来”,决策部门似乎根本不在乎为此付出的代价,相反,他们可能视此为“保增长”的有效方式:依照所谓的“破窗”理论或称“挖坑”理论,无论是拆还是建,都能产生GDP。故此,虽然这几年吾国的经济增速在逐渐下降,但城市建设依旧热火朝天,大拆大建的现象依然随处可见。笔者见此情景有时不禁会突发奇想:如此没完没了地“拆旧建新”,是不是就可以永葆我们的经济增长了呢?

最后,容笔者引用“假张”先生博文中的一段话作为这篇漫谈的结尾:

“摩西看到了纽约城市发展中存在的许多问题,但是他提出的解决之道却简单粗暴。他所主张的城市更新项目,受当时主流的‘现代主义’城市规划思维影响,以大规模基建作为改造手段,试图通过改变物理环境来解决所有的城市问题。把原来破败衰落的街区连根铲除,代之以大片大片高度同质化、没有个性、没有生气、彼此之间隔绝孤立的高楼。他醉心于修建摩天大厦、超级马路、高架路,想要打造出一个个用钢筋水泥铸就的超级都市。可是,摩西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他不在乎的是,这样做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就是后人将无法纠错。

                                                     2019年10月28日于竹径茶语  

 

简介:未名者,江南布衣。生于20世纪50年代,下过乡,上过学,教过书,做过公务员,写过小说。中年后下海创办并主编某内部刊物凡二十多年,撰有经济政治社会法律等分析评论文字千万余言。现已退休,居于山间一寓,远离城市喧嚣。2017年开始撰写博客(“未名周记”),2018年7月开始兼写微博(“未名日记”),以发挥余热,防止痴呆。有道是:只事耕耘,不问收获;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也。 笔者电子邮箱:wmc529@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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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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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者,江南布衣。生于20世纪50年代,下过乡,上过学,教过书,做过公务员,写过小说。中年后创办并主编某内部刊物凡二十多年,撰有经济政治社会法律等分析评论文字千万余言。现已退休,居于山间一寓,远离城市喧嚣。2017年开始撰写博客,每周一文,2018年7月开始每日兼发微博。发挥余热,防止痴呆,只事耕耘,不问收获。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也。 电子邮箱:wmc529@sina.com 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未名周记(每周一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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